老女再嫁

作者:catia

第八十三章

  平静的生活总是需要些波澜来点缀才能显出平静的可贵,夫妻俩过日子,打打闹闹才叫日子。
  可是安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遇上这样的事。
  距离游湖那日已过去了十多天有余,天气渐渐转冷,山上自然更甚,因此家人们如无必要都在耳房里候着,轻易不出门。
  许是天气突然凉下来了的缘故,安晴这几日觉着身上恹恹的,每日早上总想着能在床上多赖一会,好在裴夫人通情理,并没有多为难她,只叫她平时多注意身子、中午补上一觉也就罢了。安晴心中感激,自此对待裴夫人更加尊敬小心。
  这日她正在房中小睡,恍惚中却听见外间隐约有人声嘈杂,而后便有含夏偷偷打了帘子进来,走到她身边小心叫唤:“小姐,小姐?”
  安晴闭着眼睛懒懒地问她:“怎么回事?”
  含夏尴尬地笑:“门外坐着一个抱着琴的姑娘,已经坐了有大半日了,任是谁劝都不走,被问得狠了,只说一句她一定要见裴夫人。问她是不是裴家的亲戚,她还说不是……外头的人没什么法子,也不敢直接去惊扰了夫人,便让我先来问问小姐,该当如何呀?”
  安晴搓了搓脸颊,叹息一声:“我去看看吧。”说着便起身,由含夏帮着换上外衣出了门。
  那姑娘不到二十岁,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更显得身形单薄。她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把琴,安安静静地坐在门槛上,边上站着无可奈何的小厮。那小厮一见安晴便如临大赦一般迎了上来,愁眉苦脸地拱手,又轻声解释道:“小子都劝了半天了,这姑娘怎么也不走,也不说别的,只说见着裴夫人就什么都明白了。小子们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来路,是以将她硬生生撵走也是不敢,只得先问问少奶奶的意思,咱是就叫她这么等着啊,还是当真去请夫人?”
  安晴看看那姑娘,见她面上无悲无喜,连一丝期待都没有,倒是在眼底能隐约看出一点坚决来。这神色若说是来投奔亲戚的却也不像,说是来寻仇的倒是有些可能。她自然也不敢就这么让人大喇喇地进了府,于是缓步向前,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柔声问道:“姑娘?姑娘姓什么叫什么,来裴家所为何事?”
  那姑娘闻声防备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些打量的意思,片刻后又微低了头谨慎答道:“奴家姓花,有事要跟裴夫人说。此事事关重大,奴家的性命也只有裴夫人可以左右,所以请夫人莫怪,恕我不能将事情说给您听。”
  安晴听了愈发觉着毛骨悚然,愣了愣之后又讪笑着问她:“姑娘,现在天已晚了,要不然,我先送姑娘些银两,你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待明日再来找我们,如何?——我想想,十两应该够了吧。”说着便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塞给她,又笑道,“拿着罢,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行走总是不易,既是来找我们,必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的。若是明天你能将自己的困难解决了自然好,若是不能,你再来也不迟。不过我裴家也并不是一向如此厚道,姑娘下次来时可要小心些,莫教人误会了。”
  这姑娘竟皱了皱眉,将那银票又推了回来,低声道:“夫人误会了,奴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奴确是有要紧事要跟裴夫人说。”
  安晴不由气道:“老夫人还在午睡,我不敢通告,那么姑娘请继续等着罢!”说罢甩袖起身,冷着脸吩咐看门的小厮道,“只让她在这等着,她要热茶热水就给她,省得人家说我们慢待了娇客!”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求人办事,却一直端着拿着,好似她是被人求的那一个似的!
  安晴深呼吸几次,又以目示意含夏,这才转身回去了。
  待过了未时,含夏又悄声来报:“那姓花的姑娘还在外头坐着,茶也不喝一口,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小姐,这样放她在门口坐着可不像个样子啊……”
  安晴烦躁地闭了闭眼睛,方轻声道:“你去问问,婆婆现下在做什么?”
  含夏答应一声,半晌回转过来禀报道:“夫人在花厅莳弄几盆兰花,心情还算不错。”
  安晴点点头,低声吩咐道:“你去把那姑娘带来,多叫几个谨慎的管家,别让那姑娘走近了,防着她突然做出什么冲撞了婆婆的事。——再嘱咐门房一句,姑爷若是回来了,便请他立刻去花厅。”
  含夏点点头,推门出去了。安晴心里埋怨一声:这都是什么事!便带着听月先一步去了花厅,找裴夫人。
  裴夫人今日心情当真不错,见安晴来了便笑道:“阳儿来了?快看,今日再晚些时候,这盆兰花怕就要开了,到时候阳儿跟我一同等着呀?”
  “那是自然。施伯都说了,这种兰花开花不易,非得巧手之人悉心莳弄方有开花的可能。它又是开花时最是楚楚动人,媳妇自然要借着娘的光开一开眼的!”安晴仔细端详那本兰花片刻,又笑着附和几句,才将那位花姓姑娘的事说给裴夫人听了,说完之后便敛眉为难道,“媳妇也知道娘不喜欢见外人,但是这位姑娘怕真是有什么事呢。给她银子也不收,问她什么却也不说,只在门槛上坐等着,媳妇实在没办法了,只得过来劳烦娘拿个主意。”
  裴夫人闻言沉思半晌,迟疑道:“咱家也没有花姓的亲戚啊……”
  “就是呀,媳妇也是琢磨了半天呢……”安晴看着裴夫人,欲言又止。
  裴夫人看她那个为难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我又不是什么等闲不能见的皇亲贵胄,就让人请她进来吧,说不定人家还真有什么难处呢。”
  安晴含笑应了一声是,刚要指使听月去叫人,却见裴靖先一步笑着进了花厅:“什么事啊,这么急着叫我来!在屋里说不行……”说到这看到裴夫人也在,忙垂首行礼道,“娘。”
  裴夫人点点头,笑看了安晴一眼才道:“你也来了,却是正好。”
  安晴早已趁着这个当口示意听月将人带来,又笑问裴靖:“今日一切可还顺利?”
  “还好,今日查了一天的帐,没什么大事,只是繁琐得厉害。”裴靖边说边在桌边坐下,又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喝上一口,方笑道,“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只今天家里迎来位娇客,我怕是你认识的,便也喊上夫君一起了。”安晴边说边走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捏着后颈解乏。
  “娇客?既是娇客,我八成是不认识的,除了咱家的人,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女人,又怎么会认识什么娇客呢?”裴靖边说边摇头,脸上一副难掩百无聊赖的样子。
  安晴一见不由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裴靖也便反应过来,不由笑着转头看了安晴一眼,似在怪她多心。
  安晴赧然一笑,趁裴夫人不注意用指甲轻轻捏了裴靖后颈一下,又安慰性地揉了揉,算是嗔他太聪明,也算是对自己疑神疑鬼的道歉。
  不多时,那位花姓的姑娘便被带进了花厅,管家事先得了吩咐,刚进花厅便止步不前了,身子又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前头,就是不让她再上前。
  那姑娘也不强求,微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定,又飞快地抬头扫了三人一眼,在看到裴靖时眼底有一丝明显的喜色一闪而过。安晴看得分明,不由又起忧心,于是再柔声问裴靖道:“夫君当真不认识这位姑娘?”
  裴靖闻言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那姑娘几眼,又摇头笑道:“不认识,看着虽面熟,却没什么深刻的印象。”说着又冲那姑娘一笑,歉然道,“是我无礼了,不过……我似乎确实没见过姑娘吧?”
  裴靖说完也不待她回答,便转头拉了安晴坐下,又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别吃心,就算我在路上见过她,我也记不住啊!她们又不像阳儿那般时时牵着我的心,平常姑娘家换个发型换件衣裳,我哪还能认得出来?”
  安晴瞪他一眼,又看裴夫人兀自吹着茶末,便猜她没听见裴靖这番调笑,于是只笑笑不说话,心里的石头却也放下了一半。
  那姑娘不理两夫妻的悄声对话,只对着裴夫人不声不响地跪下,又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仍是直直地跪着,不说话。
  这三个响头着实把三人吓了一跳,裴夫人忙抬手道:“姑娘,你有什么事不妨起来说。”替她做主的话却是不敢轻易说出口。
  那姑娘闻言将背上的包袱解下,双手从里面抖出一件外氅来给众人看,又红着脸垂目道:“裴公子半个月前将奴赎了身,奴想着裴公子既是与我赎身,便从此是他的人了,做牛做马还是为奴为婢都没关系。是以裴公子要与奴**一度时,奴便没有拒绝。——那晚裴公子彻夜未归,想必这些事老夫人都是知道的。奴虽家道中落,但也曾被悉心教养,知道一句烈女不侍二夫。但奴眼见裴公子自那晚之后便将奴抛诸脑后,怕是已经忘了奴了,是以这才寻到府上。若是老夫人不能为奴主持个公道,奴便就此撞死在府上,也算是对奴的清白有了个交代了!”语气虽然是无限娇羞,然而从中却透出十分的坚定来。
  好一句烈女不侍二夫,好一句**一度,好一句对清白有个交代!
  裴靖一听便跳了起来:“什么?!我没有啊!”又转头对着安晴焦急地解释,“我想起她来了,那日我在翰穆尔那里,看到有几个流氓欺负一个卖唱的女子,我一时不忍,就出面略为教训了那几个流氓,又花了些钱给她赎了身,再安慰了她几句,就将她好好送走了啊!什么**一度,我都醉得吐得到处都是,哪还有力气**一度嘛!”
  不待安晴反应,那姑娘便又柔声道:“公子当时确是醉得不清,不过……确实还是有力气的……”说着便红了脸,端的是无限娇羞。
  安晴盯着那姑娘的脸,姣好的面容,吹弹可破的肌肤……看着看着,这姑娘的相貌却跟脑中另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丽面孔重合起来,是谁来着?……对了,是白百合。那日沈庭带她回来时,她也是这样一副楚楚动人,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之态,行的却是最龌龊之事!她不由捏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了留下四个深深的月牙。
  裴靖看她面色铁青,也知她定然是生气了,忙忙地软声解释:“阳儿信我,我真没有,她瞎说的啊!”
  “裴公子莫要说了!奴……奴知道了……裴公子跟奴没有任何瓜葛,这件外氅也并不是公子不慎落在奴这里的……”又是那姑娘抢白,说完便垂下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滑下,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裴靖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暴喝:“你闭嘴!”
  那姑娘经他一吓,倒是不敢说话了,只是眼泪流得更凶。裴靖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指着她大怒:“哪里来的这个祸害!要不是我不打女人,早已经弄死你了!”
  安晴轻轻开口:“含夏。”
  含夏忙上前一步。
  “把这女人怀里的外氅拿竹竿挑出来,和着竹竿一起烧了!”安晴一字一句,声音冷到了极点。
  含夏答应一声,看安晴表情也不敢开口相劝,忙忙就在外头就近寻了根晾衣服的竹竿,毫不客气地用竿头敲开那姑娘的手,将外氅挑出来就往外走。
  “莫要碰着那外氅了!仔细脏了手,我将你的手也一并给烧了!”安晴厉声补充,又斜眼看了裴靖一眼,冷冷道,“妾已经处理完妾的东西,剩下的事,就是裴家的家事了,妾一个外人实不好在旁边看着。正好妾的娘亲叫妾回去吃个便饭,那便不打扰了罢!”那一句家事,一句外人,说的都是清楚至极,感伤至极。
  说着猛地起身,又恭恭敬敬地给裴夫人和裴靖各行了一个礼,那僵直的脊背将满腔的讽刺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便连听月和含夏也不叫,就此扬长而去。
  相似的伤痛会令人成长,使人处变不惊,也会令人倍感伤痛,彻底失却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