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女阿喜

作者:季夏风

6

  第二天,离开姑父家时,姑母给我装了满满两兜的花生豆子,又给我娘量了几升白米,拿了两匹布,我娘很过意不去地推脱着:“我能给的只是几个不值钱的瓜儿果儿,你倒给我拿这些个珍贵东西,怎么受得起?快别拿了罢。”
  我姑母将她一挡:“你还把我当外人了?这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明辰、阿喜和云溪的,你委屈了没关系,可别委屈了我几个小侄儿。”明辰是我九岁的哥哥。
  我娘叹了口气:“你再这样,我可不敢再上门了。”
  姑母瞪她一眼:“你看吧?这不是将我当外人?石头媳妇,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这家里虽然穷家穷舍的,到底三餐管饱,比你那个家要好一点——若不是当你自己人,这话说得自大,你要嫌,我是再不会说的了,靖平之乱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亡故了,就剩下石头这一个弟弟……我不帮你帮谁呢?”说着想起了往事,眼圈红了一红。
  我娘也眼神一黯,叹了口气,也就没有再阻止了。
  院子里,姑父给我拿了一叠写了字迹的纸张、一本书和一叠白纸。
  我心里哀号一声:又来了。明明我娘也在这里,可姑父就是喜欢每次都让我转手拿给我娘带回去,因为他老是要趁机引诱、教训我学读书、写字。
  姑父正摇头晃脑地感叹着:“……云溪这孩子,可惜是个女流,考不得状元,可惜了……”感叹完就是对我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告。
  我忙摆摆手:“姑父,您不是说云溪读书好吗?那就让她读了,我就不必了。”
  姑父眼一瞪:“痴儿,钱财都是身外物,只有脑中学才是别人夺不去的财富,云溪学的给不了你。”
  我撇了撇嘴没出声,当不得饭当不得水喝,学来何用?
  娘和姑母两人毕竟是妇人家,事情过去了也就不考虑太多,而姑父却一直担心我帮那两个钦犯的事情被人察觉出蛛丝马迹,因为我的计谋并不算很高明,生怕士兵们返回来找麻烦,为此提心吊胆了几天,但结果令他意外又庆幸的是,竟然再没有人来找麻烦。
  而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直到事情过去十来年后,才发觉并不是自己运气好,而是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帮了我们。
  娘和我带着两筐的东西回到了柳树村,我娘难得地沉默了一路,我满嘴里磕着豆子、花生,直到兜兜里的豆子花生吃了过半了,才忍住蠢蠢欲动的手,只有在馋虫大动的时候,才数着粒儿吃上一两颗。
  远远的还未到村口,我就看到了村口的大树下,云溪单薄的身影在张望着,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扑过去,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
  云溪吓得细声:“啊、啊……”地叫着。
  我娘远远地喊着:“作死呀,别吓坏了妹妹。”
  我嘿嘿一笑,其实是因为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能再见到妹妹,竟觉得妹妹可爱无比,忍不住就抱了,我问道:“你又在等我们啊?”
  云溪小小的脸蛋有些白,眼里却闪着喜悦的光芒:“嗯。”
  我忍不住捏了她的小脸一把,从兜里往外掏豆子花生,往她兜里塞:“来,这些是留给你的,我只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给你呢。”
  云溪大眼扑闪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姐姐你真好。”
  这小嘴甜得,我心花怒放起来,又捏了一把她的脸蛋:“你要多吃一些,长胖一点,才不会总被我欺负呀。”
  云溪抿嘴一乐,一瞬间如娇弱的姜花绽放,让我呆了一呆。
  她用眼神询问我:玉佩呢?
  我用嘴型加眼神警告她:回家再说,被娘知道了看我揍你。
  回到家里,我将云溪拉到院子里的角落里,摸出玉佩还给她:“姐姐我守信用吧?这不是好好的给你带回来了?”
  云溪大力地点头:“当然了,姐姐是最守信用最有义气的人。”
  这孩子,嘴怎么长的,我心满意足地点头,就听见我娘在房间里喊:“阿喜,却把鸡舍扫一扫。”
  “是。”我大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鸡舍跑了过去。
  鸡舍就在院子一角围起一块地方,栽了几杆竹子,地上被公鸡母鸡们刨得坑坑洼洼的,一边搭了一个简易棚,做了几个鸡舍。我一推门进去,那只正威风踱步的大公鸡就舍弃了他身后的众母鸡嫔妃们扑了上来,表达它两天没见我的热情。
  我“啊啊”地叫着,一把抓起身边的竹条抽了几下,才让它安静下来,然后抓起扫帚将两天没扫的鸡舍清扫了一遍,——云溪是不会扫鸡舍的,从小家里力所能及的粗活累活都是我的——又捡了几个鸡蛋回屋。
  当我带着一身鸡毛、鸡臭味回到屋子时,我娘正坐在椅子上给云溪和哥哥明辰比划那两匹从姑母家带回来的布,要给他们做衣裳,一匹灰色的是明辰的,一匹水红色的是云溪的,那鲜亮的红色晃得我眼前一亮。
  我窜了过去:“娘,我的呢?”
  我娘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还有几套云溪给你的衣服吗?”
  我看了身上的旧衣服一眼:“可是、可是……我也要新衣服嘛。”
  娘说:“你哥哥要去学堂上学,穿不好会被人笑,你妹妹安静,衣服穿旧了还一点都不破,给你呢?野猴子一般,衣服也就新三天,去,一边去。”
  我顿时焉了,闷闷地走了出去。有时候我真怀疑云溪才是我娘的孩子,而我是捡来的。可是,想起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时,我娘却挡在我面前的样子,我摇了摇头。
  听着屋里传来娘和哥哥、妹妹商议着裁剪什么样式的欢声笑语,我端了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捧腮望着远处的群山,蹙眉凝腮,闷闷带呆。
  娘的偏心,让我有些小小的郁闷和嫉妒。
  云溪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摇了摇:“姐姐,怎么了?”
  我恶声恶气地一甩手:“走开!”
  云溪咬了咬唇,委委屈屈地看着我,我一甩手,往村外山坳里行去。
  在山窝里追蝴蝶、摘野花,很快我的心情就好转了过来,回头窥见云溪还在跟着我,我歪着头窥她:“你跟着我干嘛?回去。”
  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凑过来:“姐姐,我们一起玩吧。”
  我哼了声,没理她,转头见不远处有一丛野果,红彤彤的小果子在枝头摇晃,甚是可爱,便惊喜地奔了过去。
  到了脚下也发现,野果是长在一个窝坑的荆棘堆中,我探了探手,没够着,又向前挪了一小下,再探了探身子,还是够不着。
  我还要向前探身子,云溪望望荆棘窝,又看看我,担心地道:“姐姐,我们不要摘了。”
  我头也不回,吼道:“闭嘴!”
  满意地听得她再未出声,我又想前挪了一小步,探手出去。
  可此时,身子往下一滑,直往下滑去。
  “姐姐!”一声惊呼响起,下滑的势头猛地一顿,却是云溪将我拉住了,我顾不上多想,借着她的手一使劲,另一只手一撑地,灵活地跳了上来。
  而云溪,却被我的手劲一拉,向下滑去,一声痛呼,掉在荆棘窝里悬着。
  荆棘的利刺刺进她白嫩的肌肤里,渗出血来。
  我手不够长,够不上她,急得快哭了,云溪痛得满头大汗却强笑着细声细气地安慰我:“姐姐,我没事的。”
  我恶声恶气地吼道:“没事个鬼!你等等,我叫人去。”
  我找到了路过的村人与我合力将她拉了上来,她那脸上、勾烂的衣袖下露出来的条条血痕让我胆战心惊——完了,回家这顿打是少不了的了。
  果然,我被娘追着满院子的打,云溪拦不了娘,急得跺脚,一个劲地道:“娘,别打了,别打了,不怪姐姐,是我自个贪玩掉下去的……”
  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满脸心疼地拉着云溪上药去了。
  晚上,我状似一脸不在乎地对云溪,学着戏台上人物的口吻道:“得了,你帮了我一次,我会记住的,日后报答。”
  云溪抿着嘴笑,一拉我:“过来。”从箱子里摸出几块糖:“给。”
  我撇撇嘴,又是娘偏着云溪给她的。
  可心里那点嫉妒竟然就消失了,心里反而暖暖的,长大手臂将她肩膀重重一抱,抱得她一个踉跄,又被我一把拖住脖子:“云溪呀,日后就由我罩着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云溪满脸尴尬的笑,指了指我的手臂:“好好,谢谢姐姐,可是……你能不能先将手拿开……”
  我一脸不明所以,她脸一苦:“我要被你勒死了。”
  那天,我正在大门口打扫,一辆马车映入我的视野,那是一辆衰老疲惫的老马,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喷着粗气,身后拉着一辆破旧的车,风尘仆仆。
  一个中年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彬彬有礼地问我:“小姑娘,讨碗水喝可好?”他虽然风尘满面,脸色却白皙。
  接着,又一个年龄在十岁上下的小哥从破旧的马车车厢跳了下来,身段清瘦,眼神带着超乎年龄的忧郁,沉默地看着我们。
  我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屋里行去,我家年轻又憨厚的爹就扛着锄头正往家里行来,唤道:“阿喜,你们回来了?”
  我唤道:“爹爹。”
  爹打量了那两个陌生人两眼,那个中年人微笑着向我爹爹行了个礼:“这位大哥您好,我们正向令媛讨碗水喝呢。”
  屋子里的娘和明辰、云溪也听到了声音,出了门低声询问。
  爹笑脸行了个礼,让他们稍等,转身进屋拿了一个大陶壶和两只粗瓷碗倒了两碗水。
  那中年人接过水,却先将水递给小男孩说:“玉儿,喝点水罢。”
  那个叫玉儿的小哥沉默地接过水,却并未喝,转身将水倒在一个豁口的钵里,端到老马的面前,静静地看着马舔着水。
  爹随口搭话问:“大哥这是要去哪儿呀?”
  中年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这是不愿交谈吧?爹皱了皱眉,也就不再问了。
  两人一兽喝完水,玉儿坐进马车内,中年人坐在车辕上赶车,老马挣扎着走了几步,突然浑身发抖,竟四脚发软,轰然倒在地上。
  马车倾斜,玉儿从车内摔了出来,随着摔出来的,还有一地的书籍。
  中年人站在地上,一边用力试图将马拉起来,一边用力地抽了马几鞭,带着几分迁怒:“畜牲,起来!快起来!”马挣扎着,却只是四肢打颤,站不起来。
  可怜的老马!
  我跳起双脚,跑过去搬着中年人的手:“喂!住手!”。
  玉儿也跑过去拦住了中年人:“别打了,它累坏了,怎能再为难它?”伸手怜惜地摸了摸老马身上的鞭痕。
  中年人手无力地垂下,双目竟泛起了泪光,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老马的头。
  这时,云溪走了出来,一本一本捡起倒在地上的书,怜惜地拍了拍书上的尘土,玉儿走了过去,接过递过来的书,低声道谢。
  云溪满眼艳羡地细声地叹道:“你有的书可真多。”
  玉儿沉默了一会,道:“那又有什么用?什么鼎食世家、什么书香门第,到头不过大厦倾、猕猴散,落入尘埃。”
  云溪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太懂,但前两天看过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后面的,不记得了。”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脸红了红。
  玉儿捡着书的手一顿,看向云溪的眼神亮了亮。
  我困惑地眨着眼睛,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便在旁边找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纪玉。”玉儿看了我一眼,轻声回答,他虽然衣着破旧,却长得眉目清俊,眉宇间却有淡雅的书卷气息。
  当时天色渐晚,天边夕阳如血,彩霞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