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女阿喜

作者:季夏风

88、不娶

  我回身打了个呵欠,道:“起得太早,有些困了。”
  刘允瞪了我一会,道:“你还能睡着吗?”
  我倒奇怪起来,问道:“为何不能?我还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呢。”
  刘允看着我叹气,摇了摇头:“你个没心没肺的,怎的就不记挂玉哥儿殿试一事。”
  我笑道:“大表哥您就别担心了。就算我们再怎么惦记,也助不了玉哥哥半分,又何必劳这精神。”
  说着又打了个呵欠,对刘允摆了摆手道:“您自个慢慢担忧罢,我回客栈睡回笼觉去。”
  刘允失笑,跟在我身后提了个小灯笼向客栈行去。
  如散去的潮水一般,罗汉巷附近住着的贡生带着他们的随从小厮都匆匆地往考场赶去了,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连被吵醒而哭闹的婴儿,也渐渐地歇了哭声,周围似乎又沉入了睡梦中。
  真是黎明之前,夜色浓得如散不开的浓雾一般。
  我和刘允手里的灯笼发出昏暗的灯光,在那浓稠的夜色中,反而显得更加昏暗,似乎连那一丝光线也要被夜色吞没一般。-
  脚下还有些细霜,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在巷头转角处的一处阴影里,也传来一阵轻微的“瑟瑟”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向我们靠了过来。
  这么深浓的夜色,这般僻静的所在,怎么会有人在?
  刘允向前一迈,挡在我身前,喝问道:“什么人?”
  那人再向前两步,就在我们的灯笼灯光映照之处了,身段窈窕,即使在寒冬的深夜,穿着厚实的衣裳,也掩不住那人年轻女子的身段。
  刘允松了口气,迟疑地问道:“这位姑娘……”
  我微笑着道:“宋小姐,早。”
  宋怜柔的脸依然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听她低声回道:“颜姑娘,你也早。”
  刘允对宋怜柔可没什么好感,对我道:“走罢,怪冷的,别冻坏了。”
  我点了点头,跟在刘允身后就要离开。
  只听宋怜柔在身后轻声道:“我看见他过去了……”
  我继续向前迈了一步,她接着道:“可我还是不敢上去与他打声招呼……我羡慕你,羡慕你能光明正大地去送他。”
  我脚步顿了顿,“唔”了一声,向前走去。
  “颜姑娘,你上次托我舅母问我的一句话……我现在答你……”宋怜柔靠近两步,朗声道。
  我顿住脚步,回头:“请说罢。”
  宋怜柔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在我一步之距前停下。
  她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带着寒意,双手紧紧地袖在白色兔毛袖套内,向我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你问我,若纪玉只是个白丁书生、或是个农夫,我还愿意嫁他不。如今……我就回答你这句话。”
  她直视着我的双眼,眼神中神色不明:“我的答案是:没有如果!纪玉之所以为纪玉,是因为他就是那个人,他不会是白丁,也不会是农夫,他就是纪玉,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谦逊有礼,温润如玉的纪玉。你所问的如果,都是让纪玉变成了另一个人,你让我如何回答你?”
  我垂下眼帘,微微一笑:“说得好绕,不过,似乎也说得通。”
  她一点头,笑得愈发妩媚:“你会如此问,是因为你以为我如此死皮赖脸,是因为我看中了纪玉的前程,我在意的只是他这个依靠,而不是因为……喜欢……”
  说到“喜欢”二字时,她声音微微一低,眼帘微微一垂,但瞬而抬了起来,凝视着我的双眼,轻声却又坚定:“你错了……其实,我也错了……我原来也确实这样以为,可现在,我知道了,我会做出如此行径,是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了他整整十年。”
  “或许你不知道,一个十岁的姑娘家对自己的亲事也会在意,对选定的夫婿也会念念不忘,我从八岁就知道了我是要嫁他的,到十岁纪家变故他离开后,我听见父亲说纪玉要退亲,你知不知道我偷偷哭了多少个晚上……你说得对,八年、八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我以为这八年的挣扎,足以让我忘记他……可我错了,这八年来,我一直没忘记他……即使我对他是想寻个依靠,那也是因为,他让我愿意依靠。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两个哥哥有也等同于无,嫡亲的舅舅、舅母只会计算我价值几何,这世上我也只敢信他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的行径,可你让我如何放手?”
  她微微向前一步,握起我的手,她的双手凉得如冰,急切地望着我道:“所以……请你让给我,行不?”
  她满眼期待、恳求的望着我,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蓦然冷下来,猛地一松手:“你何必逼我?”
  我微微一笑,道:“宋小姐,我又如何逼了你?正如你所说的,没有如果,纪玉就是纪玉。纪玉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物件,又该如何让?若是纪玉是可以随意让来让去的,那他还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吗?……我与你不过是两条并行的小溪,两不相干。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情感。就如同……并不是谁有钱就天生该拿去周济穷人,并不是如果你自幼失明,别人就该将自己的眼睛给你……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并不是别人该怜悯你该让你的筹码。你与纪玉分开了八年,而这八年来你喜欢的,到底是纪玉本人,还是你心里的他?你说你只敢信纪玉,又是不是你身上面对未来的锐气全都磨灭了?路是自个选的,于你有别的路可走,却偏要走死胡同,又是谁逼的?你愿的事,别人不愿,于他而言,又是不是你逼了他?谁又负了谁?我们各自好自为之罢。”
  我越过她,向前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天寒地冻,宋小姐也请早些回去罢。身子是自个的,若自个都作践自个的身子,还指着谁怜惜?”
  正如刘允所说,我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回到客栈,因为客栈里也住了贡生,店家起得很早,只是贡生们也都赶去应试了,客栈里也安静了许多,店家端上热热的早餐用了,我便扑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
  可并没有睡多久,我就被人从暖暖的被窝里唤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挥着手,向门外那恼人的敲门声道:“谁呀?吵死了,快别吵了。”
  那人答道:“颜姑娘,奴婢是小满,奉王爷之命请颜姑娘过府一叙。”
  啥?
  王爷?!
  我不敢再托大,一骨碌爬了起来,两三下梳妆好,开了门。
  小满笑意盈盈地一福:“颜姑娘……”
  我挥了挥手:“走罢。”
  靖南王爷的别院里,景玄坐在荷塘边的小榭里喝着茶,水榭里暖融融的,我昏昏欲睡。
  景玄看了我一眼,笑问道:“我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你却没精打采的?”  我偷偷打了个呵欠,道:“可真是不巧,为了送玉哥哥去赶考,我四更就起了,说实话罢,是真困。”
  “你就不担忧纪玉考试的情况?”
  “我白费精力。”
  景玄一笑,刚要说什么,却听门外有人通传:“王爷,许书吏求见。”
  “传。”-
  许公子走了进来,向景玄行了礼,我也忙站起来向许公子行礼,相互见了礼后,许公子对景玄道:“王爷,圣上传王爷入宫。”
  景玄脸上显出意外之色,一扬眉露出询问的神色。
  “我朝派遣出使西莫国的使臣被杀。”
  “哦?”
  “使臣头颅悬于西莫都城城门,使臣部下逃得性命回禀。圣上龙颜震怒,殿试中止。”
  景玄已站了起来,冷笑一声:“西莫……终究沉不住气了么?”
  外面有人进来替他整理衣裳。
  我忙站起来告别,景玄神色甚为平静,却也未留,让小满将我送了出去。
  虽然殿试中止,但纪玉却依然是入夜才回到罗汉巷。
  我虽知晓殿试中止之事,却未告诉刘允。刘允还直追问纪玉殿试之事,我打了热水,拧了温热的帕子给纪玉暖一暖驱驱寒气,纪玉向我微笑道谢,我多看了他两眼。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了?”
  我道:“我觉得你看起来……有些不同。”
  还在等着纪玉讲述殿试情形的刘允笑道:“那是当然的,殿试也是一件大事,大事了了,自然就轻松了。”
  我摇了摇头,直觉并不是这个原因。
  果然,听得纪玉淡淡地道:“殿试中止。”
  我并不意外,刘允却猛地坐直了身子:“什么?!怎么回事?”
  纪玉道:“西莫国辱杀我朝使臣,龙颜震怒。这消息明天也该传遍都城。”
  我问道:“既是殿试中止,为何你们此时方回?”
  纪玉道:“我等贡生均等在偏殿,圣上突传众人询问对策。”
  刘允道:“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纪玉一笑:“圣意未明,谁敢胡乱表态,便是会元魏丞相之子也只表态愿为国效力,忠君候遣等泛泛之语,众人不过一一随声附和,怒遣西莫国,表忠君之态。我……”
  他顿了顿,望着我,慢慢地道:“我说的是:西莫国一日不灭,臣愿一日不娶妻。”
  正满脸义愤填膺的刘允神色呆滞了片刻,迅速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指着纪玉怒道:“你!……”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纪玉恍若未见,只微笑着看着我。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何看起来不同。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放松。
  宋怜柔猜对了一件事,纪玉重在有担当。
  但是,她也猜错了一件事,纪玉从来都不甘于被摆布。
  从纪家的变故,村长的刁难,到云溪的逼亲,他从来都没有因为逼迫而就范。
  而此时,面对宋怜柔以性命相逼、以恩情相逼之举,他竟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以这样一种破釜沉舟的方式拒绝。
  我想说什么,可是鼻子发酸,喉头发硬,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轻轻地“唔”了一声。
  刘允从激愤之中冷静下来,目光慢慢柔软、了悟,看看他,又看看我,摇着头道:“你又何必?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到底年轻气盛呀!”语气责备,却又含着叹息。
  是啊,我曾经以为纪玉心思深沉,可他……到底年轻气盛……
  因为经历,因为责任而变得沉稳的少年,终究冲动了那么一次……
  所有的心思,只化为一声叹息,一分感动。
  所有的语言,都在对视的目光中交融。